师父同我说,要变天了。
我跳下椅子,快跑到窗前关了些窗,留了个小缝,却听得师父低低的笑。
“师父,怎么了?”
问他,也只是摆手,捂着胸口忍不住咳了几声。
师父近几日身体又不好了,从我有记忆开始,师父的身体便有大大小小的病。
跑去翻了翻炉子,让碳火大些,又去温了茶水,忙忙叨叨许久才发现师父一直看着我。
“过来。”他唤我过去,白玉似的手指握着扇。
我一直晓得师父很好看,他总是安静的坐着,看着我不懂的医书,领我认识那些万般相似的药材,他什么都懂。
“今日,就给你讲医者。”
我不懂,便问他。
“师父,何为医者?”
他眸光流转却又转瞬平静,抬手用扇轻打了下我的额上,我讨好似的把刚温好的汤婆子塞到他手上。他轻叹两声,让我坐到一旁。
“你啊,记住。”
“医者,难医人心。”
我猛的从梦中惊醒,额上似乎还残留着扇打过的轻痛。
有多久没梦见过师父。
我起了床,晃着昏沉的脑袋啃完了馒头。
满脑子仍是师父那句话,来来回回。
门被猛的撞了几下,哐当哐当地响。
想去开,却被突然倒地的门吓得后退几步。看见了倒在地上的人,勉强看得清楚模样。
那是我熟悉的人,常常帮我搬药材的男人,他家里有一儿一女,妻子早去。
上前去看,知晓了是中了毒。
急急看了情况,找出几味药,他却抓住我的手,恳求般地说,快走。
疑惑发生何事时,远远听见有人喊着,杀人了。
又远远看见村那头三两捕头奔来。
才知为何是这副模样。
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。
我退一步,扔下一把药材。
然后拿起角落的包裹,翻窗逃离。
我同师父一直住在山里,师父去后我才出山。
师父常给我讲江湖故事,我也曾问过师父,江湖是何种模样,却未曾得到过答案,出来闯荡一遭,才晓得那是说不出来的。
如今我也成了这江湖人,江湖中的医者。
只是狼狈的很。
我跑着,躲着。
没人比我更知晓这片山,我甚至知道哪一处有什么样的草药。
于是我三两下上了树,撒下去蛇粉,透过繁密的树叶往下看,看他们拿着刀匆匆走过。
其中有曾同我关系极好,同我一起上山寻猎物的,还有家中稍有贫困我曾交好的。
“这小子溜得可真快!”
“把他交给官老爷就能得一笔钱,足够我养我家里一辈子了!”
“官老爷肯定不能冤枉他,定是他做了什么事。”
我又想起师父说的那句话,曾经疑问许久,如今倒是清楚明白为何人心医不得。
再怎么去帮助他们,他们也只记得那一时的好,就像我也曾帮了他们许久,但还是抵不过更大的利益。
师父那时同我说,医者救不了人心,他让我去找一个人,以后能否明白就看我自己了。
师父去时,也同我说,让我去找那人将事情交付于他。
我不懂。
于是这一路,跌跌撞撞找了这个人很久。
转了很多地方,认识了很多人,善人恶人。
他们说,我所走的是江湖。
我说,我旨在行医。
他们却笑我,说我不明白。
我忽得记起一人,他自称无名强盗,却是一名实在的绿林好汉。
总归比现在这些要置我于死地的人要更有人性的多。
初见时便是在刚入江湖中,他突然从草丛里蹦出。
拿着大刀,一副凶狠模样,目光落在我草药筐时顿住了。
“你是大夫?”
我警惕的看着他,点了点头。
却见他扔了刀,跪了下去,不停地磕着头。
“求求您救救我家孩子,求求您…”
我受不起,于是闪身去躲,他仍追着我磕,额上的血和眼中的泪混在一起,狼狈不堪。
还是于心不忍。
“莫要再磕了,我同你去。”
我只望他不是骗我的,毕竟我怕死,怕得很。
自从师父去后更怕了。
索性他没骗我,他的孩子得了病,却没有钱,他只得出此下策,却不想歪打正着。
走前,他又向我磕了头。
“男儿膝下有黄金。”我如是说。
“小大夫,如今这面子哪有命重要。”他苦笑。
我久久回神,不由得冷笑。
面子哪里有命重要,可那狗皇帝却不一定这样想。
远远看去,暗色的天边起了山火,他逼我死,我便不让他如愿。
于是,我从崖边跳了下去,我记得这下面有一条河。
我忽然想到了师父的嘱托。
若是还活着,我也想知道到底何人可医人心。
我从来都知晓自己的身份,也知晓师父到底是何人,我同师父又是什么关系。
师父同我说,这恩怨长久,百年之久。
延续再延续,直至今日。
或许有人能了结。
皇帝派人杀了我的母亲,又让人杀了我的师父,如今又要杀了我。
我何尝不恨。
如今我后悔了,我该杀了他。
我到底未能去见师父,若是真的去了,也无颜面对。
身子是痛的。
救我的人说我同师父一个脾性,我才知晓他是我找了许久的那个人。
他是位先生。
他不同我的师父,也不同于我看过的先生们。
他更像一个,江湖人。
“你也是。”
我一惊,才发现自己竟说出口,只能无奈的笑道,“我是个医者。”
茶杯落在桌上,发出一声脆响。
“那我问你,何为医者?”他问。
“医者仁心,悬壶济世。”我答。
他笑,又说,“你晓得我说的是什么。”
“我,不知道。”良久,哑然。
面上微凉,竟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。
何为医者,医者为何。
兜兜转转,逃不过了。
“世人嘲我、骂我、骗我,推我入悬崖,虽恨虽怨,仍救。”
“为何?”
“因医者。”
可身为医者,就该如此吗。
我几乎昏厥,喉间哽咽,一张一合却无声,忍不住干呕起来,身上的痛远比不上心间。
师父,您错了,您又没错。
因一语,而醍醐灌顶。
雨一连下了许久。
听人说,我从悬崖跳下的那天就开始下雨。
南方一地也因雨发了洪,灾民遍地无人救,宫中却奢靡虚度。
先生说,待到我伤好后便可离去,要去何处由我自己决定。
其间。
我问先生为何说我像江湖人。
他嘲笑般地说,给了我脑袋一下子,“亦善至善,行侠仗义,说是医者,倒不如说是个刚入江湖的菜鸡。”
我无话。
良久,见先生皱眉,怕再被拍上一掌,才又开口。
“先生,我想报仇。”
先生叹,道我还是不同于我师父。
我知道他不是不同意,而是不想说,于是换了个问法。
“先生,医者医不了人心,今后该如何?”
我的确不解,今后这世道会变成什么模样,那狗皇帝带给这世道的并不重要,最主要的是该如何医这人心。
世人的人心,是否会变。
先生面色这才好些,拂袖而去,只留了被风吹散的零星两三词。
“过几日,再过几日。”
“这百年的恩怨终于要落下帷幕。”
雨还下着,天空阴沉,风雨欲来,如同小时师父同我说要变天那次。
我倒在床上,听着雨滴落在窗上的声音。
啪嗒啪嗒,急促而紧迫,像是鼓点。
几日后我从山中出来,便在大街小巷听闻了改朝换代的消息。
我这才知道那人死了,我是痛快的,却又开始忧心。
于是我去茶馆打探,得了前几日一人如皇宫刺杀了皇帝,太子退位,三王爷登基后立马在朝廷建立起威望,颁布很多闻所未闻的政策。
诸如在民间建立藏书阁,众人皆可读书,女子也可进学堂。
当然,反对声也有,只不过几日便被压了下去。
直到此时,我才松了口一气。
先生不愧是先生。
我放了几个铜钱于茶桌上,背着草药筐打着伞向城外走,途中看到了先生,远远地拜,又往前走。
医者虽救不了人心,但救人还尚可。
我前去了南方一地,遍地灾民,拿着破旧的瓷碗等着施粥人,眼中无光。
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味道,混着药味与饭菜味道。
在襁褓中的孩子发着烧,几乎救不得。
角落里倒了很多人,无名无姓。
我一瞬间不知该做什么,却又想做什么。
鼻尖满是苦药味,一日复一日,这些人又是怎么活过来的。
试药之人都是无念之人,他们想的是,自己去了还能为家里人换点好处。
我几乎昏倒在这地方。
药老板问我求什么。
我又哭又笑,我哪里在求什么。
“我怨啊,恨啊。”
我怨恨这医者名号,让我有能力却无法子。
“数万人命,不可不救啊。”
末数二名试药人是个青年,他说他要死了,要我们给他很多很多的钱。
药老板同我说,他是个街溜子。气得直摔罐子,说他被钱蒙了眼,说我也是个傻的。
可是后来他哭了,他收到了一封信,他母亲给他的。
说是让他好好过日子,三言两语。
一个八尺男儿哭的稀里哗啦,像我曾见过的一个被石头跘倒孩子。
他说母亲远在异乡,他年少出来游荡,想让母亲过得好一点。
结果就做了街溜子。
如今想给他母亲些东西。
他给了我一封信,给他母亲的,里面又放进了一支簪子——他用命换的。
他说他撑不过去了,求我将信送去。
我同意了,将信平整收好。
然后他有把一沓银票拿出来,不知是哭还是笑地说,这是他骗来的,如今也用不到了,要我散了这钱。
我亦同意了,将银票收住。
他还是没撑过去。
去的时候嚎啕大哭,一遍一遍地说着他后悔了,然后悄无声息。
我呆呆地坐在椅上,打了个寒颤。
人心哪里是不可医啊,只是要看医者是谁。
游子医者或为父母,夫妻医者或为孩子。
原来医者不医心的意思是这样,我忽得想起师父接下来的话。
“万人皆医者,你亦是。”
我几乎心灰意冷,整个人像是被扔进冰湖里一样。
也就是这时,药老板猛的推开门,喊。
新的药成了。
如何说,如何说。
我悔啊。
我眼前一黑,彻底昏了过去,带着一身的疲惫与痛心。
灾疫过后,我悄悄出了城,带着那封信去了那地。
却听早年那青年的母亲便去了,给了钱,求书信先生每年写信送过去。
听说青年的母亲没有墓,青年被烧了尸体,也没有墓。
我在山中立了无名冢——很多人,无名无姓的人。
往后我常想起师父那天同我说的话。
“医者,不医人心。”
“师父,为什么啊?”
“万人皆医者,你…”
“罢了罢了,”师父忽然摆了摆手,眉眼低垂,“师父同你讲讲江湖事儿吧。”
“好啊!”
于是我彻底入了江湖,行医游走,遇到先生时还总会被说上两句。
江湖的模样我说不清。
就像医者,也是。
因为从没有二者之分,都在江湖而已。
如此而已。
“话说那人一身江湖气,人说他为江湖人,他却常道,旨在行医,如今晓得过往错了…”
师父曾经说有人能了结这恩怨,我不曾信过,如今倒是信了。
“听得传闻,上面那位曾言道…”
我背上药篓,听完了说书人最后一句话,起身离开。
千里迢迢,行路漫漫。
我入山林,济世遇人。
THE END.
《江 湖》预告二——《医 者》
《江 湖》 预告设定——敬请期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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